昆曲大师张继青常常说:“老师给了我两碗饭,一碗饭是姚传芷老师给我的《痴梦》,还有一碗饭就是姚传芗老师给我的《寻梦》。”
张继青表演的《牡丹亭·寻梦》,得到了昆曲传字辈老师姚传芗的真传。姚传芗是传字辈里面重要的旦角演员,为了学到一些昆曲的绝门戏,他曾经用100块大洋的酬劳,向昆曲名旦钱宝卿学戏,学习了《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疗妒羹》中的《题曲》一折和《狐思》(狐狸思凡)半折戏,成为了昆曲传字辈艺人中唯一能够演出这两出半戏的演员。
正是由于姚传芗先生把这两出戏继承下来,又教会了张继青等演员,才有了我们现在在舞台上看到的《寻梦》和《题曲》。至于那半出《狐思》,1959年的时候,周传瑛老师曾经计划请姚传芗到浙江昆剧团来教这出戏,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而没能够实现。现在唯一会演此戏的姚传芗老师早已逝世多年,昆曲《狐思》也由此而失传,想起来殊为可惜。
张继青从小跟着家人在苏剧团里学唱苏戏,后来才学习昆曲。1979年,张继青所在的江苏省昆剧团领导联系了姚传芗老师,派张继青到杭州向姚传芗老师学习《寻梦》,一来是提高张继青在闺门旦这个行当的表演水平,二来也是为了能够把这出戏抢救继承下来。
昆曲在学戏之前一定要把唱腔先学会,如果唱腔没有学会,动作也不好学。所以张继青先是向唱清曲的老师俞锡侯学《寻梦》的唱,俞老师只是教唱,不搞表演。学好之后,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张继青到杭州向姚传芗老师学戏。
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从巴黎打电话到南京采访了今年已经80多岁的张继青老师。张继青老师在电话中回忆了当年到姚传芗老师家里学习的情形:“当时姚传芗老师住在杭州黄龙洞,跟浙江昆剧团一起。当时我们的剧团很穷,那时候也不时兴讲课付费,就是送了一点小礼品给姚老师。姚老师先要我把唱腔唱给他听听,我从头唱过以后,他听了比较满意,认为我的唱腔学得还是比较细腻的。”
听了张继青的唱曲后,姚老师帮助张继青分析人物:“这出戏杜丽娘的内心活动是复杂多变的,所以身段动作和人物造型要与感情结合。整出戏有14首曲子,配合唱腔唱词,要分层次、循序渐进、步步紧扣地把杜丽娘的内心变化表现出来。”姚老师觉得张继青学的戏很多,但是闺门旦的东西还学得不够,于是把闺门旦的表演作为重点,利用《寻梦》中杜丽娘的唱腔和动作分析给张继青听,然后亲自示范表演出来。
姚传芗老师的教学特点是因人施教,这一点张继青的体会最深,她回忆说:“姚传芗老师跟浙江大学的老师很熟,所以他在教学上吸取了这些老师和专家的讲学经验。因为这些老师也喜欢看昆曲,经常与姚老师交流。所以姚传芗老师在教戏的时候就潜移默化地分析对剧中人物的理解,对角色的感觉,对身段的把握。他在教戏的时候,他的身段一动、头一歪,就在这个感觉里头。姚传芗老师还有一个特点,他教戏不是千篇一律来教的,他是根据每一个演员不同的程度、不同的能力、不同的条件,来确定动作。虽然基本的面貌不变,但是根据演员的情况,他教戏有所变化,不是千篇一律,他教得比较活,把戏给教活了。每个演员,不管你条件好还是不好,教出来都是好的。姚传芗老师教过的演员,虽然大家学的都是《寻梦》,但是演出来大同小异,大大小小,总归有一点区别。姚传芗老师根据演员的条件来教这些动作,像梁谷音呀,王奉梅呀,年轻,可以花一点,可以美一点,可以更美一点,她们的动作可以更多一点,更繁一点。我比较老实一点,笨一点,他就根据我的情况来教我。”
张继青经过十几天的学习,学会了姚传芗老师亲授的《寻梦》,更深刻地领会了刻画人物的重要性。
1981年11月,我有幸在苏州欣赏并拍摄张继青老师的演出。那是在昆曲传习所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期间,张继青老师在苏州开明戏院演出《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张老师手持一把折扇上场,舞姿典雅,歌唱轻柔,声情并茂,营造出满台春色。优美的唱腔在剧场回响,曲调古雅,音韵天然,美不胜收。当年全国有许多戏曲和昆曲专家来苏州观摩,看到张继青把姚传芗先生独传的《寻梦》继承下来,而且演绎得这么完美,发出由衷的赞美,也为这出《牡丹亭》中精彩的一折戏能被抢救下来而深感欣慰。专家们都知道,这出戏里有许多深奥的唱段,还要有繁杂的身段配合,一个人在台上载歌载舞40分钟,没有深厚的功力很容易把戏唱“散”了,观众也坐不住。
昆曲讲究意境,像中国传统绘画,为了拍摄出梦境的感觉,我在镜头前面加上了特殊效果的滤色镜,拍摄出了朦胧的效果。当年还没有数码相机,也不会后期制作,只能够拍摄后把胶卷冲洗出来才能看到效果。
我所在单位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昆曲研究专家陈朗与我在苏州时住在一个房间,他看过戏后久久不能入睡,带着他一贯的笑眯眯的表情,靠在床上,吸着香烟,回味着舞台上张继青的精彩表演和久违了的《牡丹亭·寻梦》。他在不停的赞叹声中意犹未尽,吟诗一首:“临川此梦不常寻,难得继青再继音。曲到花花草草处,梅根魂魄感人深。”陈朗注释:原为临川得意之笔,新中国成立以来未见有人做全出的正式公演,而张继青演出了。……江水儿“花花草草由人恋”那段,唱做达于极致,至“守得梅根相见”勾魂摄魄。传字辈老师说:“现在有些中青年昆曲演员的造诣已经超过我辈当年,如旦角。”其张继青之谓乎?
陈朗所说的传字辈老师的评说,就是这次昆曲盛会上,周传瑛老师说:“这一代人(指张继青等)的艺术,确已超过我们(指传字辈),只是他们会的戏,没有我们那么多罢了。”载《中国戏剧》2020年第3期